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遺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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看到李璧月手中的尚方寶劍, 柳夫人的心志終於再也支撐不住,啜泣道:“我說,我說……”

柳夫人今日這一番情緒跌宕, 臉上汗淚交加, 面色浮現不正常的潮紅。李璧月倒了一杯茶水, 遞給柳夫人,道:“夫人不必激動,我早已做下安排,今日歡宴歌舞, 至晚方會停歇, 夫人可以慢慢說。”

柳夫人喝了水,緩了一會,情緒終於穩定下來,她道:“王道之並不喜歡我, 所以他也不喜歡瓊英和慧瑛這一雙兒女, 他甚至認為瓊英不配成為他的兒子……”

李璧月奇道:“為什麽?”

柳夫人臉上浮現苦澀的笑容:“李府主可能不信,說起來,只是因為一碗魚膾。”

李璧月:“雪龍魚?”

柳夫人點了點頭:“因為身為太原王氏的繼承人,瓊英吃不了作為家族象征的雪龍魚。”

太原王氏身為五姓七望之一t,是大唐一朝的豪奢之家。這樣的大家族,自然有一些傳承已久的習慣,來彰顯家族的財富與地位。

太原處於內陸,遠離大海。尋常百姓之家極少有機會能吃到海裏的魚鮮。

太原王氏素來豪富,自然與眾不同, 素來以食用產自深海之中的雪龍魚作為家族的傳統。在天寶年間, 玄宗因為楊貴妃喜歡吃荔枝,修建了一條從蜀地到長安的“荔枝道”, 只為將蜀地的荔枝快速送到長安,以博貴妃一笑。

而太原王氏在更早之前,就建了一條從渤海到太原的“雪龍魚驛道”。深海中的雪龍魚,上岸之後最多可以存活五天。它們被養在特制的木桶之中,在五天之內千裏迢迢從渤海之濱送至太原。驛馬每日跑一趟,保證王家的主人們每天都能吃到最新鮮的活魚烹制的魚膾。

“每日一趟?”李璧月聽著柳夫人的講述,疑問道:“王家烹飪雪龍魚的廚師奚喜曾說,王道之每月都只吃一次。”

柳夫人道:“因為太原王氏雖然在外面仍然保持著五姓七望的光鮮,但裏子已經大不如前了……”

五姓七望之所以被稱為頂級門閥,便是因為自南北朝伊始,這些大家族不斷有人入朝為官,出相拜將,在朝野擁有廣泛的影響力。

可本朝開始大興科舉之道,不管寒門還是世族,都需應試及第之後才可入朝為官,於是這些豪門望族的影響力便大不如前。太原王氏的前幾代家主都不思進取,在祖宗的功勞簿上躺了幾代,到王道之成為家主時,太原王氏已有多年無人拜相了,家族漸漸衰落。

太原王氏再也支撐不起“雪龍魚”每日驛馬的消耗,只是這奢侈的習慣不能丟,遂改為每月一次。在王道之看來,睡前食用雪龍魚膾,才是太原王氏身為頂級門閥的象征。

二十年前,王道之娶了河東柳氏的名門淑女。新婚之夜,下人將烹飪好的雪龍魚膾進獻給一對新人。這也是王氏的習俗,寓意宗婦將與家主同享這頂級的尊榮。

柳夫人從未吃過雪龍魚,也不知此魚產自深海,便嘗了一口,誰知當下渾身抽搐,差點死亡。幸虧當時柳家送嫁的一位老嬤嬤有過經驗,及時催吐,才撿回一條性命。老嬤嬤說,柳夫人之母便是因為不小心食用海鮮而死,想必柳夫人遺傳了她母親的體質,提醒她以後忌食海鮮。

新婚之夜,便遇到這事,王道之自然不開心。但是兩人新婚燕爾,倒也很快忘卻這些不快,一年後柳夫人便給王道之生下長子。

只是她謹記老嬤嬤的話,再也不敢吃雪龍魚,也不敢讓兒子吃。

王瓊英小的時候還好,大些之後,柳夫人便發現王道之看著兒子的神情逐漸不對勁了。她問起此事,王道之郁郁不樂:“若王瓊英吃不了雪龍魚,我太原王氏傳承三百年的習俗豈不就此失傳?”

柳夫人勸說道:“此等奢靡之風,每年花費銀兩甚多。如今老爺沒有官身,府中雖外表看著光鮮,但是也不過是拆東墻補西墻,這習慣就此失傳也沒什麽不好。”

王道之神情冷厲:“夫人什麽意思?難道你覺得我太原王氏如今配不上五姓七望的名頭?”

柳夫人連忙道:“妾身不敢。”

此事之後,柳夫人便失去了夫君的敬愛。她雖數次曲意奉承,王道之也鮮少踏入她的房中,轉而寵愛妾室楊氏,不久就生下了次子王桓英。有了王桓英之後,王道之愈加不喜歡長子,不管他做什麽都不喜歡。柳夫人雖然知道其中緣由,對此亦是無可奈何。夫妻之間貌合神離,就連女兒的出生也沒有絲毫好轉。

也不知王道之因為那句“老爺沒有官身”的刺激,抑或他終於覺得王氏家族無人在長安為官,太原王氏將不可避免地繼續衰落下去。在王瓊英九歲的這一年,王道之離開太原到長安求官。他在長安花費萬金,終於在中書省求得侍郎一職。

可是他在任上不過一年,長安城便發生劇變。武宗皇帝服用玄真觀進獻的丹藥而亡,太子失蹤,整個長安混亂了三個月後,當今天子登上帝座。

新皇登基,朝堂迎來一場大清洗。王道之被認為是武宗親信,丟了官職,帶著一個十四歲的少年,回到太原。柳夫人本以為此事對他打擊甚大,誰知回到太原的王道之毫無頹喪之志,將一門心思放在經營太原王氏的原有產業之上。

太原王氏原本根基不差,這些年在王道之的經營下也算頗有起色。唯有一點異樣,便是王道之帶回來的那個十四歲的少年。一開始王道之對柳夫人謊稱是同僚托孤之子,而柳夫人暗中觀察發現,王道之對這個孩子態度恭謹,供養甚是奢靡,幾乎是有求必應,根本不像是對待同僚晚輩。

柳夫人畢竟是王氏宗婦,執掌中饋,常常因此與王道之發生爭執。王道之被糾纏得煩了,最後道:“婦道人家知道什麽,這個孩子,可是我太原王氏中興,重振百年前聲望的希望所在。區區中書侍郎算什麽,等我再回到長安,我就是當朝宰相。”

柳夫人至今還記得,王道之說這句話時,眼中既炙熱又陰冷的光,那是男人對權力的向往,也是王道之想要重振家族的野望。

柳夫人出身世族,父兄都曾在朝為官。她剎那間明白了那個孩子的身份,驚得說不出話來。

李璧月沒想到柳夫人會談到她最為熟悉的這一段過去——武宗服丹而亡、玄真觀覆滅、承劍府被棄用、武寧侯府滅亡、雲翊失蹤、她被溫知意帶回承劍府,緣起都是長安城的這一場變故。

柳夫人竟給她揭開了故事中她以前從不知道的另外一角。

李璧月道:“十年前,武宗太子李嶼正是十四歲。武宗死後,前任承劍府主謝嵩岳本屬意太子繼位,可惜太子失蹤,遍尋不得。無奈之下,謝府主只好同意曇摩寺讓皇叔登基的方案,沒想到李嶼竟是被王道之帶回太原,為什麽?”

柳夫人搖頭道:“我不知道,那個時候我和王道之已然失和。我雖管著內宅的事,可外面的事他不告訴我,我也不敢再問。就連傀儡宗之事,我也知之不詳,唯恐秘密洩露,全家都死無葬身之地。這十年來,我心中惴惴,又哪裏有安睡的日子……”

李璧月問道:“那個孩子現在在哪裏?”

柳夫人道:“那孩子在王家呆了兩年,他對各種道術很有興趣,一日來了一個叫華陽真人的道人,將他帶走了。之後,我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見到他,後來我聽說他在太原城外的小孤山建了一座知一觀。慧瑛小的時候,與他關系不錯,倒是偶爾去知一觀拜訪。不過,慧瑛一個多月前曾說,他不在知一觀很久了,現在知一觀的觀主已經換了別人。至於他現在在哪裏,我也不知道。”

李璧月深吸了一口氣。

龍鵠道人、地下礦難、太原王氏、武宗太子李嶼、傀儡宗、執事“愚公”,各種她從前以為毫無幹系的事情竟會以這樣的方式聯系在一起。

看來她當日在地下礦洞見過的龍鵠道人多半就是武宗太子李嶼了。

武宗太子李嶼當年莫名其妙失去了皇位,當然不會甘心。可惜,當今天子在位十年,勤於政事,國家也日漸繁榮。就連謝府主也承認天子除了對臣子過於嚴苛之外並無過失。

朝中曾經心向舊太子的人,不是遭到清洗,就是改弦易轍。而李嶼雖有太原王氏的支持,但王氏多年遠離長安權力中樞,並不足以成事。李嶼既然同樣師承道家,或許他也曾聽說過李玉京、秦士徽、神慧禪師斬李建成龍脈的故事,想要效而行之。可惜他能力不足,並無斬龍脈的本事。他在二龍山勘探了一年,意外發現了深埋山中的沼氣。

隨後,他以發掘金礦為由,騙居安村的礦民幫他挖開了二十年前被紫清真人封閉的通道,最終沼氣爆炸,造成太原城一個多月前的大地震。龍脈雖然未被毀,不過龍氣外溢,到底是影響到了大唐的國運。

李璧月意識到,這些事情當中,仍然缺少了關鍵的環節。

當年武宗身死,朝中以謝嵩岳為首,支持李嶼繼位的人並不少。李嶼是因何失蹤三個月,t最終與王道之一起到了太原?

太原王氏成為傀儡宗的大本營,王道之成為傀儡宗的執事“愚公”,也應該是王道之從長安回來之後的事,他在長安是遇到了誰,對方給了他怎樣的承諾,才讓他冒著誅九族的風險帶回“李嶼”這個燙手山芋?

還有那個帶走李嶼的“華陽道人”又是何人,李嶼的傀儡術是不是他所傳授?他和傀儡宗又有何關系?

這些問題,恐怕只有王道之自己才能解釋了。

她又想起這場給太原城造成巨大危害的地震。只是不知道這場地震是李嶼自己所為,還是與王道之合謀?

王道之又為何要殺死自己的親兒子王瓊英,難道僅僅只是因為王瓊英遺傳了母親的體質,不能吃雪龍魚,無法傳承太原王氏傳承五百年的“貴族傳統”嗎?

她望向柳夫人:“夫人繼續說。”

柳夫人心知丈夫所行不是正道,但是夫妻失和,她對王道之的作為無法阻止,便想方法將當世名儒程儒清請到太原,聘為王家西席。

她將改變命運的機會放在自己的兒子王瓊英身上。她想,如果有朝一日王瓊英能夠科舉及第,到長安為官,證明自己是能夠帶領太原王氏的繼承者,王道之對他們母子的看法自然會改觀。

可惜,事與願違,王瓊英在母親的鞭策之下雖然努力,但他的天賦實在有限,兩次應試,都沒有取得好成績。

而且兒子越大,越是難以管教。不知什麽時候開始王瓊英學會了畫畫,從此一發不可收拾。若是畫一般的花鳥人物也就算了,王瓊英喜歡上畫春宮圖,又不知怎麽發現了傀儡館那個地方,三天兩頭借著到雲閬茶館喝茶的名義,往傀儡館那邊跑。

柳夫人作為太原王氏當家主母,自然知道傀儡館的事。她一點也不希望兒子涉足到他父親那些見不得人的秘密之中,可惜,她打也打過,罵也罵過,王瓊英就是不聽。

柳夫人認清了現實,不再做有朝一日王瓊英金榜題名的大夢,只想著趕緊給他娶一個妻子,能管束住他,以免惹禍。

當唐緋櫻假冒郡主與王瓊英交往之時,她雖一早查清唐緋櫻的身份,也並未阻攔。

直到有一日,王瓊英從傀儡館回來,心神不寧,每晚都從夢魘中驚醒,口中喊著“地震”什麽的,柳夫人問起,他卻什麽也不說。柳夫人知道傀儡館那種地方陰氣重,認為兒子常去那種地方,沒準被妖魔魘住了,又或許前些日子,地震中受到了驚嚇什麽的,只請了城中道觀的老道,開了幾道符水,勒令他不許再去傀儡館。

“之後瓊英也就慢慢恢覆了,一切看起來毫無異常,直到李府主到王家拜訪的那一天。”柳夫人回憶道:“那天李府主離開王家之後。瓊英忽然到我所居住的椿茂堂,交給我一幅畫。說如果李府主有朝一日拜訪椿茂堂,便將這幅畫交給你。我想李府主位高權重,到太原又是為了賑災這樣的大事,又怎會有空拜訪深居的妾身,並沒有將這件事放在心上……沒想到,那是我見到瓊英的最後一面……”

柳夫人說著,又開始抹眼淚。

李璧月問道:“畫呢?”她心中驚疑,王瓊英是她到太原之後,見到的唯一一個願意向她透露傀儡宗信息的人。他是那間傀儡館的常客,那張畫上或許便有與傀儡宗有關的重要信息。

柳夫人顫抖著從懷中取出一卷畫軸。

李璧月將畫打開一看。

畫似乎是王瓊英根據自己所見到的情景所畫。那是在李璧月去過的那座傀儡館的地下,地道幽暗的回廊之內,有兩個人相對站立著說話。

其中一人身著青黑衣服,他背對著王瓊英,看背影輪廓有點像太原王氏的家主王道之。另外一人則是正面,他穿著一身紫色襟袍,頭上戴著雕刻著睚眥的青銅面具,氣質神秘。

李璧月差點驚呼出聲,此人一年前她在高陽山見過,正是欲從清塵散人手上奪取道源心火的傀儡宗尊主。他果然並沒有死在高陽山下,又出現在太原的傀儡館。

王瓊英見過他,可惜王瓊英已經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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